姜龙飞

匪夷所思的“创设新闻由头”----对《让档案走向新闻的“聚光灯”下》一文的质疑
发布时间:2012-10-11 文章分类:随笔杂感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曾看到过这样一幅漫画,题目叫《银货两讫》,让我过目难忘。画面是顾客在货摊前的购物场面----顾客一方,正提着弹簧秤,在验证自己所买的物品是否短斤缺两,而商贩,也正高高举起刚到手的人民币,在阳光下横照竖察,看自己收来的是否假钞伪币。这真是一个非常传神,也非常典型的画面,可以说萃取了我们在生活中几乎天天都可能遭遇的逼真场景,也揭示了国人在社会诚信普遍缺失的环境下的尴尬处境----我们今天还能相信谁?

为了同这样一种社会生态相对抗,上海有一家叫《新闻记者》的杂志,从2001年以来,每年岁末坚持评选当年全国“十大假新闻”,于次年年初予以公布,前不久该刊刚刚揭晓了2010年十大假新闻,其中包括:金庸在香港尖沙咀圣玛丽亚医院去世、中国作协作家团入住总统套房、西安市已被确定为国家第五个直辖市、一女生世博排队被强奸怀孕……

《新闻记者》积十年辛苦,不惧打击报复,持之以恒,坚持打假,至今已将一百条假新闻钉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赢得了业界内外的高度评价和广泛呼应。受其影响,浙江省内各媒体摄影记者,公推代表,联合承诺并签署自律公约:不拍作假照片,包括摆拍、补拍、拼接等等。可见向真、向善、向美之心,仍占当今主流。

报刊是社会公器,发行量大面广,影响力非同一般,一旦报刊造假成为常态,对我们这个社会的危害无疑是灾难性的,远非口口相传的一般造谣作假可比。这应当属于常识。所幸我们还有《新闻记者》这样一大批报刊存在,视真实性为报刊的生命,旗帜鲜明地抨击造假、拒绝造假,以常识维护常态,始终把良心摆在胸口当间。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向还算诚实厚道的档案界,在这样一种主流价值取向面前,却出现了对“创设新闻由头”的公然鼓吹,实属匪夷所思。

事情的缘起,还需从头说起:某省某县档案馆早在40多年前就存有当年日军侵华时留下的262张军用地图,数量之多,国内罕见,但该馆工作人员长期与之相伴,保管维护,司空见惯,并不特别看重。这原本属于档案部门的工作常态,即便县级档案馆,谁家不存个三五件镇馆之宝呢?“宝贝”一多,常相厮守,边际效应递减,当然不可能像打了鸡血似的每天亢奋。某日,一位名叫翟擢升的作者偶尔得知此事,立即敏感到它们在新闻“聚光灯”下所具有的价值,足以焕发出“璀璨光芒”,值得报道。然而作者在写作时却遇到了一个技术难题:这不是新近发生的事,按照消息的写作规范缺乏新闻由头啊。无奈之下,翟作者“昧心”地“捏造”了一个导语,将其改造成了“新闻/消息”,其导语原文如下:

“近日,某某县档案馆在重新整理积存的档案资料时,发现262幅侵华日寇当年使用的军事地图。”

消息的标题也作了相应的改造:“某某县档案馆发现日军侵华军用地图262张”。

明明早已整理完毕,偏说是“积存的档案资料”;明明已经着录保管了几十年,偏说刚刚“发现”。编造痕迹明显,只是在程度上,非彻头彻尾也,话说得还比较节制,基本事实没动。但这样做,除了违背新闻真实,还带来另一个副作用,即:新中国成立已经六十年,如此重要的一批档案,居然刚刚被发现,这个县的档案工作者岂非白拿了人民的俸禄,占着茅坑不拉屎!

稿子发出后,翟作者思前想后,为自己“捏造新闻由头”而深感不安,备受自责,终于幡然醒悟,公开撰文检讨了自己的过失。此举见证了作者的一种灵魂自净能力,显示了他的良知和人品的干净。这样的人,如今凤毛麟角。

事情到此原本可以结束了,翟作者既获得了自赎,也儆戒了他人,结果还算圆满。然而没想到的是,偏偏杀出一位署名“张宏军”的人,在报纸上公开撰文(见2009127日《中国档案报》第三版《让档案走向新闻的“聚光灯”下》),对这样一种明显不当的写作行为大加鼓励,举出了一二三四N条理由,甚至不惜歪用李大钊的言论,将翟作者深感愧疚的“捏造新闻由头”,美化为“创设新闻由头”,并安慰作者“不必为感到捏造新闻由头而自责”,把原本已趋澄明的一潭水再次搅浑。

某些历史档案以今天的眼光审视之,的确会具有某些适合今天舆论需求的内容,这是很正常、也很经常的事,无论哪位作者写来,实事求是可矣,干吗非要“创设新闻由头”呢?新闻由头是可以被创设的吗?既然是新闻的由头,就必然是新闻的有机组成部分,难道可以脱离开新闻主体,被“发现”、被“活用”、被“变动”、被单独“创设”吗?既然你所发现的事实不属于新闻,不属于“新近发生的事”,干吗非要写成“新闻/消息”不可呢?写成专访、通讯、特写不行吗?写成散文式的见闻、随笔不行吗?同样可以夺人眼球呀!汉语写作拥有极丰富的体裁样式,何苦非要犯忌走“创设”的旁门左道,去编造一条假新闻?!

“铁肩担道义,妙笔着文章”,李大钊先生当年录写的明代名臣杨继盛的这副对联,表证他就是一位响当当的道义优先论者,哪怕是在那样一种恶劣的政治环境下。他所说的“死的材料”可以随“活的事实”表现出来,把二者的逻辑关系梳理得明明白白,首先须有“活的事实”,随后才是“死的历史”,无论“死活”,均属实有,哪有“创设”什么事?至于能否实现这种纵贯古今的思维发散,取决于作者的想象力、知识积累和举一反三的能力----活用的能力。大钊先生分明是在教授北大学子开辟思路、拓宽选择的方法论啊,何尝在“活的事实”与“创设新闻由头”之间划过等号?连“暗示”也是没有的!作为后人岂可将“暗示”强加于人,对这样一位仰之弥高的前辈枉加解读。

把“具有新闻价值的历史档案推向新闻的‘聚光灯’下”,从而揭露日本蓄意侵华的狼子野心,这个目的听起来很崇高,但目的崇高手段就可以不崇高了吗?“捏造”新闻由头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崇高吧?中国的传统价值观一向推崇“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古人看得明白,“小洞不补,大洞吃苦”,纵容小恶的结果,必将酿出大恶,最终全面冲击我们的道德底线。事实上这样的精神危机在当下已经出现。没有程序正义就不可能有结局正义,这个道理从先哲到今人,曾有无数篇文章、无数张嘴巴谈论过,辨析过,指正过,我这里真是没必要、也没心情再啰嗦,只想再简单重复一遍十八世纪法国罗兰夫人的一句名言:自由啊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在一个追求公平正义的社会,继续过去那种只问目标是否崇高,不计手段如何下作的价值评判模式显然是行不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今中国社会诚信观的全面缺失,与这种以所谓“远大目标”蒙人的价值评判模式长期盛行密切相关。

此事时隔经年,我的这篇质疑其实也已炮制多时,却始终不敢出笼,生怕得罪人啊!档案工作是为国家记忆托底的事业,如果不能对造假保持零容忍,则前景如何恐怕不用我废话。由此想来,沉默不是办法,必须发声,皆因兹事体大,不可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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