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性愚钝,原以为上一个、再上一个世纪的故人旧齿,总该嘴脸靠谱、模样定型了吧!一轮轮江山代谢,几辈辈官师硕儒,披沙拣金,爬梳剔抉,板凳一坐十年冷,还不早就把那些历史的过客看得明明白白清清爽爽,忠奸真伪俱已盖棺论定!吾辈晚生只需坐享其成,接受现成的答案便是。
但是且慢。答案的确有过,史德却常遭忽悠。
十几二十年前访问一位老先生,听他大侃从报效法租界捕房,到出息成和洋人平起平坐的华裔督察,往事骄人,眉飞色舞。其自诩当年是何等的酷求进步、急公好义,为中共地下党效力卖命,不惜冒着极大风险,掩护过的我党潜伏精英个个如雷贯耳。一席访谈,令我对老先生肃然起敬,为他此后身陷囹圄20多年的遭际大呼不平。不料时隔未几,我就在另一次完全不搭界的查阅历史档案的过程中,极其偶然地、着实意外地看到了这位老先生的大名。抗战胜利后,此老因汉奸罪,被上海地方法院判刑三年。原来上海沦陷期间,他曾出任日伪警察分局长,和小日本傍肩共事,其形其迹,连国民党都不屑与容啊!
如此旧愆,老先生对我当然绝口不提。我也全然忽略了其所枚举皆为孤证,斯时人间竟无活口可予证实。
在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的日子里,有媒体突然报道重庆一位国民党老兵临终前的口述,称当年身为国军中尉的他,率领一个工兵排,载锹载划,衔枚夜出,硬是靠人工掘开花园口黄河堤坝,以水代兵,挡住了西进的日军。
读到这样的报道,真是让我啼笑皆非。说来也巧,花园口决堤档案,偏偏是我曾经查阅过,并且认认真真作过摘录的。
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所存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档案记载,1938年5月末,沿陇海路西犯的日军连陷归德(商邱)、雎县、兰封、杞县,直逼开封,拟取郑州至许昌之线,“最后由西安略取汉中,进而窥伺我西南大后方”。走投无路之际,蒋介石决定孤注一掷:掘开黄河南堤,将日军隔绝于豫东,俾郑州得以保全。
最高统帅部命令下达,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即令第20集团军总司令商震,定于6月4日午夜12时掘堤放水,选址中牟县赵口地方。
4日上午6时,商震所部53军的一个团开始行动,然而直至5日上午,坚固的赵口堤防仍未掘开。蒋介石在武汉得悉后,打电话申饬商震:“严厉督促实行。”商震连忙加派39军刘和鼎的一个团,并“悬赏千元(后增至2千),期于当夜工程完成”。经用炸药爆破,至晚8时许,堤防掘开,开始放水,然而仅流丈余,便因“缺口两岸内斜面过于急竣,遂致倾颓,水流阻塞不通”。 第一次决口失败。
无奈,刘和鼎只得“在第一次决口迤东三十米处,另派一团作第二道之决口”。然而口子掘开后,“起初水势甚猛,后以颓塌阻塞”,决口再告失败。蒋介石闻讯后,“异常焦灼,日必三四次询问决口情况”。同时命新8师蒋在珍部,着即前往增援。蒋在珍以为,赵口选址欠妥,建议另择花园口作第三次掘堤。6月8日, 蒋在珍的两个团,分由河堤南北两面同时动工,用炸药将堤内斜面石基炸开,于6月9日午前9时放水。黄河居高临下,最初水势不大,因主流线未南移。至午后1时许,水势骤猛,似万马奔腾,一泻千里。第二天又下了一整天雨,流量再增,“水深丈余,浪高三尺”,豫东大地,顿成泽国。
此役使日军损失大量兵员辎重,西进计划被迫受阻。然而,溃堤后的黄河水夺路而奔,直泄淮河,沿途淹没河南、安徽、江苏三省44县5.4万平方公里土地,1250万人口受灾,89万人丧生。1947年堵口后,泛区皆成不毛之地,电影《焦裕禄》从兰考摄取的镜头,狂风肆虐、沙尘滚滚,便是黄泛区的真实写照。
黄河大堤,历经千百年一代又一代人的精心加固,不说固若金汤,但怎么可能由一个小小中尉率领的工兵排,凭借原始的锨镐就轻松捅破了呢?常识咋就那么经不起忽悠呢!
两位老人如今都已作古,再无可能还史德以贞洁,然而他们留下的种种传奇,直到几个月前,我还读到有新的出版物,在将他们的忽悠当信史载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