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注意“赌迷”这个概念的规定性,“赌迷”而非“赌徒”,这里面有一个“度”的界限。“迷”者痴也,“徒”乃彻头彻尾也。前者为《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惩戒对象,后者为《刑法》的打击对象。在一条线性发展的行为链中,二者互为因果,但并不完全等同。
我结识的是一个“赌迷”。
记得在一本论述心理问题的着作中看到过这样一段文字:“通常,赌的魅力,第一在于战栗性,第二是不劳而获的投机性……另外还有一种欲念,那就是想试试自己预感的确切性。”
一
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次“赌”的开始。
连续几天阴雨霏霏,我们计划中的一次出游眼看要泡汤。遇到此类事情,我的态度一般趋向于服从现实:取消出游。而他却激烈反对。他说他有预感,明天阴转多云,计划不应放弃。
我不知道他持有这种意见的理由何在,如果仅仅是以预感、直觉这类先验的东西为凭据,似可不必重视。我哑然失笑。
我比他年长9岁,年龄的差异可能使我不自觉地流露出长者的所谓优越,那一瞬间的轻蔑大概很刺激,他极敏感地冲动了,象一头不堪红巾撩拨而勃然性起的西班牙斗牛。
他提出打赌。
他认真起来的表情很有趣。一张白皙的面孔因此愈加发白,两个肩膀一耸一塌,脑袋折楞着扭向一侧,目光从眼角乜斜而来,越过塌陷的肩膀冷冷地落在我的脸上。
赌注是一个大得吓人的数字。
我说这不现实。如果我输了,我出不起这个数字;如果他输了,我也不敢要。我建议换一个可行的赌注,比方说两块巧克力,或者一包香烟之类。
输赢对我并不重要,预感的准确与否对我也不重要。我既不想发横财,也不想标榜具有气象方面的才学。重要的是我此刻闲得无聊,一场不期而遇的疾病,使我在这家医院的这间病房里白白消耗了一个多月的宝贵光阴,枯燥的病房生活,需要一点余兴来调节情绪。因此我并不具备嗜赌者的一般心理素质。
他对我的建议毫无兴趣。
结果是他朝我笑笑,手一摆说:“哦哟,这有啥意思!算了,算了。”
他扭胯摆臀,做了几个迪斯科的动作,翩然而去。
事实证明,第二天下了一场雨,雨量中等。
我本来可以赢得一笔很可观的赌注。
二
据他介绍,最富有战栗性精萃的,非“撂枪头”莫属。
我不知道“撂枪头”三个字该怎么写,这个术语只流通于赌迷们的口唇之间,从未见诸于任何语词类典籍,只好根据读音杜撰。
“撂枪头”的方式极简便,因其简便而具于很强的隐蔽性和渗透性。影院、餐馆、公园、码头、车站,一切公共场所都可以随意进行。输赢的概率各为50%。
他摊开一张10元的人民币,指着上面的号码告诉我,猜号码尾数的单或双,即为“撂枪头”的一种。可以“撂一枪”,也可以连续不断地“撂”下去。每撂一枪的金额可以1元,也可以50元、100元。可以直接“撂”钞票,也可以“撂”其他的身外物,比如羊毛衫、西装什么的。他则要么不“撂”,要“撂”每枪就在50元以上,否则“垃圾”(即丢人)。
我难以想象那将是怎样的一幕情景——
昏黄的路灯下,一对陌生的赌迷萍水相逢。
“朋友,撂一枪。”
“掼啥浪头,撂就撂!”赌迷们通常还具有超越常人的不甘示弱性。
“啥价钿?”
“一张分(100元)。”
以每分钟“撂”一枪计,不过一支烟的功夫,已是上千元的输赢。我相信,任何一个以薪俸为生活源的公民,面对这样的现实,都会领略到那发自心底的战栗。
他,曾经有过一枪“撂”进一套价值5000元的全毛西装的美妙瞬间,也有过半小时内“撂”光10000元现钞的悲惨遭遇。
神速。隐蔽。心灵的战栗瞬息抵达巅峰。
赌注押得越大越绝,心灵的战栗越辉煌。
这时,“撂枪头”的双方绝对看不到白眼珠,输也红眼,赢也红眼,无论输赢,一概热血沸腾。
然而,同那些“市级模子”——一夜输赢十几万元乃至上百万的赌徒、赌棍们相比,他自叹弗如。
三
对“市级模子”们,他的崇拜是由衷的。
多么令人费解的价值观啊!
当我像他这点年纪的时候,崇拜过挥斥方遒的政坛巨擘,崇拜过笔走龙蛇的骚人墨客,甚至仅仅因不惜为爱情饮弹身亡这一点,而对普希金五体投地……尽管这些崇拜也不免幼稚乃至盲目,但决不荒唐,任何时候回想起来,记忆里都充满暖色的温馨。
而他……
他告诉过我这样一件事。
有一对姓章的哥俩,父亲原是工商巨擘,逝世后留下一幢二层楼的花园洋房和一笔八位数的存款。倚仗着殷实的家底,章氏兄弟从此堕入赌海。日复一日,很快便将存款挥霍一空。自此,俩兄弟闭门谢客,一连几个月足不出户。莫非是幡然醒悟、洗心革面?非也。两人原来躲在家里潜心钻研牌技,决心以仅存的房产再作最后一搏。几个月后,两人复出,果然技艺大长,而且手气出乎意料的好,很快便将过去输掉的本钱扳回来,还大大地赢了一笔,总数已超过了一个亿。两个星期后,章氏兄弟在上海滩销声匿迹,他们卖掉了父辈留下的房产,举家南下,去了临海的某个特区,具体地点秘而不宣。
按照赌场惯例,任何一个大赢家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章氏兄弟深知其中的潜规则,除非易地而后生,否则必遭灭顶之灾。
据说,章氏兄弟从此迷途知返,不再入彀赌海……
一个富于传奇色彩的赌徒涅盘的故事,他说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从他的眼睛里,我读到一种被诗人们定义为“神往”的水灵灵的东西。
多么不和谐的逆差呀!
赌徒涅盘,我无从判断他所说的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如何。有大量资料表明,变赌徒为良民的工程往往极其艰难。据报载,在赌徒众多的瑞士,每年都会掷下赌金25亿美元,仅职业赌徒就有5万多人。为此,当局专门设立了一家疗治赌徒的专科医院,名曰:“森林医疗站”。赌徒进站,先服一个月的特殊药物,使之心理性格发生重大变化,然后转入中续站继续服药和进行教育,耗时半年。即便这样,仍难保证疗效,戒赌人数仍不容乐观。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赌性”尤其难移,从少年到老年,几乎覆盖人类的全年龄段,戒赌近乎于脱胎换骨,章氏兄弟能做得到吗?我一直不敢相信那是个真实的故事。
四
赌博与欺诈,似乎是一对无法分解的连体怪胎;有赌博必有欺诈。只不过这种欺诈往往是在公平交易的幌子下进行的。而不劳而获的投机心理,是使众多的赌徒甘心被人欺诈的基本动因。
他也不能例外。
请看这样一幕——
时间:炎夏的一天。
地点:郊区某旅游点外的公路一侧。
人物:来此一游的他和我;一个戴长舌遮阳帽、脸色黝黑的中年设摊人;两名武警战士和几个围观者。
幕启:设摊人紧贴公路边摆下了一个“数学有奖游戏”摊。一张牛皮纸上放着20个筹码,其中面值5分和10分的筹码各10个。旁边蟹爬似地写着:100分,中华烟两条;85分,中华烟一条;60分,中华烟5包;55分,中华烟3包;50分,中华烟1包。其余分数不得奖。参加游戏者,每次付人民币10元,然后从面值朝下的筹码中任意抽取10个,将分数相加,与得奖分数相符者中奖。
两个穿夏服的武警战士看得手发痒,相互撺掇着,又四下张望了一番,终于下了决心。既然是“数学游戏”,为什么不能玩!大盖帽往胳肢窝里一夹,蹲下身来抽筹码。可惜,运气不佳,连抽数次均未得奖。其中一人心犹不甘,还想抽,被摊主挡住:“先付钱。这个数。”他翘起右手的拇指和小指示意。战士红了脸:“才抽了5次,怎么付60元?”摊主说:“你不是还想抽吗?加刚才5次,付60元一点不错。”战士讪讪地站起,从兜里掏出两张20元票和一把小票,又向同伴要了2元,凑够50元,气鼓鼓地甩在摊位上,拉着同伴扭头便走。
摊主边捡钞票,边大声吆喝:“欢迎参加有奖数学游戏,机会均等,奖品优厚……”
我的这位赌迷朋友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从T恤衫口袋里摸出一张10元票子,伸手往摊位上一拍,一声不哼地盯住摊子。摊主眼帘下垂,避而不看,动作娴熟地搓洗筹码。洗毕,开始抽取筹码。1次、2次、3次……连抽10次,竟无一次成功。看得出,他有点起性了,面孔渐渐发白。我情知不对,忙上前劝阻,硬把他拽离了摊位。我知道,不这样,他会把腰包掏空。
回望身后,赌摊前人头簇拥,围观者络绎不绝……
归途中,我思忖良久。也许,我该同他好好谈谈:赌海无边,回头是岸!没有一个赌徒不是自趋利始,至害已终。然而,能奏效吗?单凭几句规劝,就能让人移情改性?在人生这座大舞台上,每个人都有选择角色的自由;我既不想任人塑造,谁又愿意任我塑造呢?或许,听其自然才是最佳选择。
我迟疑着,不知怎样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