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欧,无论瑞典、挪威,或者丹麦,一道随处可见的文化遗存竟是----海盗。大约公元11世纪前后,这片如今已是相当富庶、高度文明、孤傲到一再拒绝加入欧盟经济圈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土地,居然是海上枭雄繁衍栖息的老巢。那些骨架高大、深眸隆鼻、眼瞳幽蓝的日耳曼族裔,熊集在迎风飞舞的骷髅旗下,鹰舞着寒光闪闪的冷兵器,向西,穿越北海挪威海;向东,横跨波罗的海,干着和今天的索马里海盗类似的勾当:剪径,劫掠,强征,暴敛。对于这样一段未必光彩的历史,北欧国家非但毫不忌讳,相反还极其慷慨地向每一位偶尔造访的外国游客隆重推出。不论是散落在海边道旁的那些雕塑小品,还是在富丽敦实的博物馆里,随处都可让你迎头撞见他们的海盗祖宗和海盗舰船,哪怕只是一具具骷髅白骨或残朽的橡木龙骨。朗朗乾坤之下,这些极具抽象意味的历史琐屑就那样明明白白地摆放着,允许触摸,任人合影,戏谑把玩亦来者不拒。它们承载并表达着历史,但承载的又似乎不仅仅是历史。他们其实还想表达什么?
这曾经是一件让我相当感慨的事情。我查过我们最新出版的《辞海》,对北欧国家的这段历史,我们最权威的典籍只字未提。这种不予置喙的姿态,可以理解为篇幅有限,但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我们的传统,即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禁忌。但纠结在于,何谓之“短”,何谓之“长”,以不同的价值观考量,得出的结论可能截然不同。海盗,这个在汉语谱系中充满贬义的词汇,在北欧,显而易见的,恰恰被引以为傲,毫无遮掩造作之态。
中世纪的欧洲曾经是一个相当黑暗的所在,战乱与瘟疫充斥着这片广漠的大陆,理性与宽容的阳光是那样的稀缺。与此同步,北欧在遭受一波接一波宗教大战蹂躏的同时,还盛产海盗,把无政府状态下的时代特征演绎到了极致。直到大航海时代的晨曦在欧洲大陆冉冉绽放,哥伦布、麦哲伦等等新的拓殖英雄横空出世,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枭雄们,才改宗易教、皈依基督,在一夜之间洗手金盆。这不能不让我惊诧,或许在蒙昧的黑暗里,也天然地葆有着文明的星辉?不然欧洲的今天便无法与它的昨天衔接,北欧人的自信便找不到落脚的根基。敢于自晒疮疤的慷慨,往往来自对历史的崇敬;自信的背后,隐匿着强者的骄矜。海盗,既是斯维尔人历史的缔造者,更是他们永远的英雄传奇。镌刻在北欧大地上的文化遗存,在让中国人误以为禁忌,需要遮目偷窥的时候,偏偏泄露出了别一种文明的心理密码。
海盗。海洋。冒险。进取。大国崛起,无不从海洋起步,哪怕惊涛之上掠过的是海盗的旌幡。曾经打赢1588年和西班牙的那场大海战,帮助日不落帝国奠定近代全球霸业的英国海军上将德雷克,就是不折不扣的海盗出身。
近千年的光阴已经流逝,西方人的思维路径竟然还是如此惊人地相似。一种相沿成习的文化积淀、一种与生俱来的认知模式、一种历久不易的价值判断,其强大的历史穿透力,绝对不是岁月的变迁所能屏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