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圣诞无雪。
无雪的晴朗弥漫在江南,培植着一种非季候因素的失落的寒意,使我在圣诞之后的某个早晨,突然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类的移情,搅得周身寒沏,恨意绵绵。
如果有一场鹅毛大雪,我会温暖许多!
洁白的覆盖是圣诞的象征。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门,突然打开,一架疾驰的鹿撬从童年美丽的雪花中驶来。白须、白眉、白髯、红袍的圣诞老人,悄悄降落烟囱,钻过黢黑的烟道来到身边,把一件件精美的礼品放进你无邪的梦中……
圣诞是祈愿,是赐福,是长者对于幼小、强者对于细弱的善意的释放。是刚刚舒展的人生啜饮甘霖的权利,是过来人掸落满身风尘的自我救赎。圣诞是圣心、圣情、圣念出生的日子。圣诞属于学龄前。
而今,圣诞无雪,白胡子老人不再。铅灰色的楼群裸露着,黑褐色的长街裸露着,黄澄澄的金、亮晃晃的银,裸露着,物欲和贪婪裸露着。奢风凝霜,贪欲结凌,生存支点前所未有地迷失着,在每一个隆冬的日子里。圣诞与童年无关,圣诞惟成年交欢。圣诞被掏空寄寓,失却象征。“橘逾淮而北为枳”。圣诞在中国,在江南,在我们这座眼甚高手甚低的城市里,蜕变为“枳”。
圣诞对我们,不是虔诚的耶稣之诞,不是小亚细亚每拉城圣尼古拉主教的驾雪南来,也不是那个贫困儿童临行前的折杉成树。圣诞对我们,是西风欧雨的强势,是黄皮白心的狂欢,是年轻的血液中永不安份的憧憬。曾经有一道五千年的鸿沟,横亘在二者之间,壁立千仞。
因为距离,所以时尚。
因为时尚,所以魔力非凡。
二
他叫达垒,是我的采访对象,此刻正座在会场那端。一张见不到血色的白脸,一抹毛茸茸的小胡子 ,一双澄澈而忧郁的眼睛,一副单薄而稚弱的身板。
这是普法宣传活动周特意安排的中学生与囚犯的一次座谈,进入会场后,无须别人介绍,人堆中我一眼认出了他。
追求物欲,这一点我们相距很近;而追求物欲以至泛滥,这一点我们又相距遥远。
在或远或近的距离中,我窥探着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生命现象。
那是前年12月的一天,在我们这座城市的某所全国重点高等院校的某个寝室里,5个临近毕业的本科生正为日趋迫近的圣诞狂欢而诱惑,年轻的血液不安份地骚动起来。圣诞对他们,不是虔诚的耶稣之诞,不是小亚细亚每拉城圣尼古拉主教的驾雪南来,也不是那个贫困儿童临行前的折杉成树。圣诞对他们,是挥金的豪放、掷银的爽快,是二八红颜艳羡的一笑、驯顺的同行。圣诞是汇集这一切的契机。
时尚是无形的,冥冥中你无法确认它的所在;时尚又是无所不能的,现实中你无处不受到它的魔力的魅惑。它蚕食你思辨的勇气,剥夺你选择的权力,傲慢地俯视灰头灰脑的芸芸众生,普渡一颗颗听命于流行的世俗之心。
贪婪在莘莘学子阮囊羞涩的时候被激活。它扭动起来,眼睛斜视,头发火红,皮肤闪动着灼热的光焰,魅力的胸脯上辐射出黑色的鲜活、放浪与智慧。它扭胯摆臀,冲动而不乏幽默,象古希腊神话中的喀尔刻女巫,一步步逼近五颗浅薄而怯弱的灵魂。
敢于同喀尔刻女巫亲近的凡胎俗体是可卑而可怜的。他们穿着借来的警服,提着借来的公文包,抖擞着借来的凛凛威仪,乘夜闯入一群埋首于砌筑“长城”的赌徒中间……
三
21岁,生命还在途中,人生却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一声被啜泣淋湿的男性的呻吟,足以让你感受到悲痛的全部内涵。达垒面对一群接受灵魂洗礼的中学生,忏悔一个买椟还珠的故事。
仿佛天地只哆嗦了一下,就完成了从春到冬的过渡。
530元赌资,以及一付赌具的不义之财,以及狐假虎威的伪装,把“敲诈勒索”的罪名结构得天衣无缝。甚至来不及逻辑地玩味一下法律,五个拥有大学本科知识层次的“法盲”,便被推上了森冥寒冷的被告席。判决下达的时候,五个年轻人离毕业还有4个月。
椟者,匣也;珠者,珍宝也。
买椟还珠。达垒和他的同学们,实践了一则古老的典故----付之以青春和前途,获得的却是铁窗囹圄。
不知那些敛息谛听的少男少女,除了从中领会法律的尊严、人生的无常外,还感受到了一点什么?
四
从来没有一个圣诞能给我以如此强烈的震撼。流年匆匆,我甚至从未有意识地感受过以往任何一个圣诞,圣诞便伴随着无可遏止的消费浪潮,席卷而来,浸淫,并重建人们的价值观念;宣示,并培植着异质文化的软实力。
圣诞树下忽喇喇拜倒的,是一大片精神的漂泊者、无根的异教徒,五千年的鸿沟被须臾突破。然而,醉翁之意岂在酒。
我终于没有走近达垒,尽管我拥有采访的便利。
用探针一样的话题去掀动一个正在淌血的溃疡点,不仅需要勇气,而且,仅仅为完成一篇采访,满足一下窥探欲,还需要有职业的麻木或嗜痂的残忍。
我在需要获得良心签证的采访面前却步了。
人类个体的生命现象,也属于那些不可达诂的大自然诗意的秘密之一。也许,保留这份秘密,才能保留对生命永远的敬畏和痴迷。
雪片一样的吉祥贺卡在圣诞之后继续雪片似的飞扬。
一座座宫殿般豪华的宾馆商厦,继续遭受消费狂潮的轮番轰击。
我们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圣诞,享受圣诞,挥霍圣诞。
圣诞在我们栖身的这片土地上,不是某种宗教、某种文化长期积淀的必然,而是一件随手拈来的舶来品,籍以渲泄低层次的冲动,释放郁积的本能和莫名的从众。圣诞于我们,是折服与膜拜,是形式与时髦。
于是,在东方,在浮躁与狂热交织的季候区,在民族文化民族心理的深层结构中----
圣诞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