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传记文学与英雄书写
传记文学,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文学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其中的若干篇什都标识这种文学体裁曾经达到的历史高度,数千年来闪耀着瑰丽的光芒。循此一脉间,由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开启的英雄崇拜,始终被高调继承,成为民族书写的突出亮点。诚如英国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的断言:“只要有人类存在,就永远会有英雄崇拜。”特别让人讶异的是,就连商业味十足的美国好莱坞,也被中国古典女英雄花木兰的故事所吸引,进而意念大动,灵感迸发,借助一向权属儿童的卡通外壳,完成的却是一部风靡全球的大制作。其开放的视野除了让我们意外,也为我们日渐钝化的艺术感觉扎扎实实地上了一课。姑且不论好莱坞这样做的商业目的,仅就其瀚海捞针般撷取的中国式形象类型,也不难看出,英雄主义叙事实在是人类自有文学活动以来,就一直被共同欣赏、强调和延续着的。向英雄看齐,无分西东。
命运的艰难和诡谲,催生人们与命运搏击并战而胜之的强烈渴望,而命运,也总是格外眷顾那些勇敢、智慧的生命个体。英雄主义于是伴随着人类的精神发育成长壮大。作为一种价值判断和道德风尚,英雄主义为人类业已建立起来的社会体系提供骨骼,注入支撑,为强化执政者的既有地位,提升社会群体的精神等级,规范这个群体中前驱者的意志导向,输入了不竭的动源。当人们日益清晰和理性地意识到这一点时,审美层面上的英雄主义书写便成为最普遍的文学选择之一。新中国成立以后,一度,英雄书写几乎就是传记文学的代名词;英雄主义书写更是渗透到文学的所有品种。公安文学当然也不例外。
和平年代的英雄书写,在公安这个准军事化群体中,可以找到最为切近的表达对象。这个行业所推崇的职业操守和自我牺牲精神,和革命英雄主义天然对接,有着全方位的互动。而借助传记体裁的便利,公安传记文学又可为“以人为本”的现代理念提供最直观的阐释。一直以来,寻找和挖掘具有旗帜意义的英雄个体和英雄群体,始终是公安文学创作的共同目标,在由上海市公安局老干部处和公安书刊社联合组织撰写的《警魂之光》一书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二、传记前辈,楷模后人
《警魂之光》是一部单点集合式的传记着作,传主有14位之多,作者亦超过了10人。这些被记录的传主,全部为退了休的老警察,清一色的无职无权。这固然是市公安局老干部处和公安书刊社联合创意策划的结果,但也突显出公安宽阔的文化情怀。在如今“人一走,茶就凉”,趋炎附势几成社会通病的背景下,让后人记住前辈,让前辈润泽晚生,而无任何利益驱动,这样的事,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沾手。官场文化尊奉的潜规则是,无利不起早。与其为迟暮的英雄、哪怕是昔日的领导歌功颂德,不如为现任的上司擦鞋拎包。《警魂之光》一书的面世,说大,是一种具有纪念性、经典性、持久性的政治交代,充满感恩的历史胸襟;说小,是一种关乎道德伦理的品质折射,映衬出文集组织者的干净与无私。“不要忘记老朋友”,曾经是周恩来临终时的叮嘱。掂一掂,倍感压手。它与无产阶级的另一位导师的警言警句异曲同工:忘记过去便意味着背叛。
如果继续细分,在《警魂之光》中亮相的老警察,分别具有三种不同的职业身份。其一为刑警,以打击犯罪为职守;其二为各专业岗位的公安人员,以维护社会稳定为宗旨;其三为领导,以运筹帷幄为使命。三者间当然会有很多交叉,尤其从骁勇的战斗员到睿智的指挥员,是许多老警察都曾经经历过的人生。
玩味整本书的选题架构,你会发现组织者在动用这笔德厚源远的人文资产时,是经过深入考量和盘算的。倒转的时空之轮一旦开启,“载道”、“征圣”的教化目标,便行驶在了不断增值的轨道上。
历史永远是传记创作最大的资源库。任何传主都必须、也只能在历史的平台上建功立业,更何况一群业已退休的老警察,他们都已把最辉煌的足迹镌刻在了过往的岁月中。其次,尽管公安有着高度统一的职业要求,但不同的警种和专业,仍然有着千差万别的工作形态。只有把选题的分布,有选择地插入到各个历史阶段,深入到不同警种与专业,我们才可能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历史,挖掘素材,提炼细节,再造或还原个性英雄。
写作当然是作家“个体行为”,但也不完全是其个人的。组织者的意念和诉求,会因为刻意的安排而影响到作家的劳动,渗透到作品的情感中去,进而外化为可以被读者感知的主题。
年过八旬的谷在坤和60出头的胡长枝,年龄错开了20岁,差不多等于两代人;一位是功勋卓着的侦查员,性别男,一位是家长里短的户籍警,性别女。从某种意义上说,侦查员天生就是公安英雄的代言人,而男性,更似乎是警察的固有性别;户籍警则是被杂事琐事填满的百纳箱,况且还是个女的。但在出题的时候,组织者并没有倚轻倚重。他们希望塑造的,是充满阳光的个性警察,是哪怕脱离了外部象征也同样可以被深度发掘的内在品质,是能给读者带来明晰的精神路标和生活楷模的真实的人,和警种、性别无关。
同样的人选设计,从九旬老人黄石、一位刑侦理论的攻坚者,到长期坚守在信访一线的女警郁羚;从首创先敬礼后纠违和警民联系箱,而受到毛泽东主席接见的共和国第一代公安分局长叶在钧,到“让死人开口说话”的退休法医张维贤……文集的策划者对入传人选的斟酌可谓用心良苦,以优选为先,以广选为辅,充分考虑到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和代表性,以及他们的生平看点。他们所要完成的,是一个时代的警察镜像,而非鹤立鸡群的孤独一派;是浓泼淡抹皆相宜的英雄主义氛围,而非公式化的神。实践证明,多角度,宽视野,广覆盖,可以有效杜绝偏执化解读,避免按脸谱造型,防止英雄被概念和口号所伤。
传记文学的存在价值,按照胡适的话说,是用“模范人物的传记”,作为“少年人的良好教育材料”。其终极目标,是让传主的生命形象和人格形象,在代际传承中走向永恒。但这样的目标靠传主本人是无法实现的,必须依赖于读者,首先依赖于读者的接受。有接受,才会有分享;有分享,才会有延续;有延续,才会有永恒和无限。而这一切,都源自组织者最初的创意和书写者完美的实施。
三、重笔彩绘人格神韵
毫无疑问,智勇双全必然是公安人物最重要的人格特征,也是读者最渴望从传主身上获得的精神享受。因此,即使挑选了部分卸任的领导入册,也没有哪位传记作者将笔墨游走于宦海浮沉,而是努力捕捉他们职业生涯中的传奇色彩。
张声华是所有传主中职务最高的,曾经担任市公安局副局长。“政声人去后”,探寻他的职业经历,完全有理由从“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切入,但作家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宁肯“嚼他人曾经嚼过的馍”,选择以往其他作家曾经选择过的路径,继续在他的“神探”履历中深雕细琢:
——当刑队副队长的时候,他带着铺盖卷沉入案发地,首创以手法而非案值串并的侦破思路,一举拿下四案;
——当刑侦总队长的时候,他远道奔赴血案发生地,不发指示不提要求不说套话空话,用嘶哑嗓音说的是:“先去看现场”;
——当市局副局长的时候,发案当天他两度亲临现场,直接切入对案情的分析推理,直至第二天擒获凶手……
缪国庆的写作,意在以“神韵”补“神探”之阙。一字之易,角度轻挪,氤氲更多人间烟火气,其韵其味,萦绕岁月深处。
与张声华齐名的,还有谷在坤和裘礼庭,三位一体,曾经赢得过上海刑侦“三剑客”的美誉。三位在本书中无一缺席。因为他们都曾代表过一个时代的公安高度。现实中,他们的每一次临场,都可能意味着一场心惊肉跳的恶仗,也分明昭示着解生民于倒悬的慰籍。
几十年的沙场征战,“三剑客”无不积累下丰富的侦破案例,似乎总也写不到尽头。但无休止地追寻这些破案故事,并非立传的全部。他们的生平、言论、行事,包括思想、情感、爱憎,都是储量丰富的矿藏,随着你的开掘而成长。成长不仅仅是青春期的专利,还是一个终生的过程和话题。
鲁兵在采访“三剑客”之一的谷在坤时,就带着这样一番刻意:
“20多年前,我采访过老谷,那时,他50多岁,一头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头丝清爽,格子西装,系着领带,皮鞋锃亮,可谓是标准的老克拉……
“虽然英雄迟暮,但老谷精神矍铄,眼睛有神,他指着一大纸箱笔记本(足有50多本)热情地说:“我们早已是老朋友了,需要什么,尽管问,所有的案子都在这些笔记本里。”他翻出24年前我写给他的信,见之让人感叹岁月如梭……,
“我没有马上直奔主题,而是先与老谷闲聊。老谷穿着一件格子衬衣,不时用格子手帕擦擦鼻子,头发已然花白,但却梳理得整齐美观,还是那么儒雅,那么潇洒。
“斜阳下那白发萧然、黑斑点点的面容,透出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和沧桑之美。如网的皱纹像一部复杂难解的侦探书,写满了曲折离奇的情节和人世善恶的沧桑,需晚辈用心灵去细读、去憬悟。”
这荡开的一笔,看似闲逸,内在的信息量实则丰富。其中有作家与老人20多年的友情续断,有50多本笔记本折射出的侦查员特有的细腻精致,特别是作家反复提到的“格子西装”、“格子衬衫”,以及老人开朗豁达的性格流露,从外形和举止的勾勒上,突破了我们对公安英雄的程式化想象,让我们在一瞬间也与这位“老克勒”式的个性老人贴得很近。
成功的传记写作离不开对人物个性的精准刻画和细节捕捉。大堆的素材靠它激活,纷乱的头绪靠它耙梳;还有情节,精彩的故事情节必须由人物性格的发展来带动。写人,写富于个性的人,而不是沉迷于纯粹的案情,满足于骇人听闻的猎奇。一部传记作品如果见事不见人,功败垂成几乎毫无悬念。
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商品交易如此,岁序更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三剑客”之一的裘礼庭,用几十年的历练操守,完成了这样一番对比:解放前,老百姓吓唬小孩说,穿黑衣服的警察来了;解放后,老百姓管我们叫人民警察……“人民”二字,让老人陶醉了大半辈子,也自励自强了大半辈子,无形中成就了这位“没有勋章的名探”。无怪乎刘迪在完成了他的人生速写后,禁不住慨叹:
“在时代的浪潮里,大部分人是沙子,有些人却历练成了坚硬的礁石,在风浪中,有时沉没,有时浮起,但却凭借对岸的执着,植根大地,风云守道,坚持信仰,与时代同荣共辱,对人民、对亲人充满挚爱。这就是一位人民警察的博大情怀!”
坚硬、坚定、坚守、坚信……并非作家的笔墨可以率性涂饰,而是拜传主之所赐,生就礁石一块。
赞歌和战歌的刚性情调一统于此。它事实上也是包括“三剑客”在内的14篇传记所咏叹的总基调。
四、且将“金针”度人
传记作品并非教科书,不需要承担传授技艺的责任,但是,总需要“介绍一点做人的风范”(胡适语)吧?一部只讲结果而不及过程的传记,是只把绣好的鸳鸯给人看,而不是金针度人。这就失掉了传记的教育意义。而能把金针度人,使读者“尚友其人”的传记上品,按胡适的标准,非此三者莫属:“最有趣味”、“最能说老实话”、“最可以激励青年人立志向上”。
能将“名探”们的破案故事写到起承转合、过程完整,在《警魂之光》中似乎并不鲜见,作家们不论名气大小,几乎无不具此能耐。这里需要另提一笔的,是内在于过程背后的功力才艺。也就是说,能不能让读者对传主萌生如友之情,凭的不仅是给人看“鸳鸯”,还要向人亮“金针”;“金针”之属,不仅包含“载道”之圣,还须身怀“术数”之长。
以李动为例,他的娓娓道来,从容不迫,给人以流畅、丰润、细腻的阅读享受,哪怕玄机四伏的骇人场所,他也可以不疾不徐,信步穿越。他的写人记事,能带给人强烈的现场感;状景观物,又立体到与人物合二为一。他的代入式的“抒情插入”,尤其具有李氏风格,虽然烙满作家的主观想象,但和传主彼时的境况高度吻合,读来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童孟侯的笔墨,则是另一番意境。善以口语入文,是他的得意之处,行文之间,亦庄亦谐,趣味横生。写人物时,他可以瞬间拉近读者与文本的距离,扫除了许多让人望而生畏的阅读障碍,堪称作家中“以人为本”、“以中老年为本”、“以中老年妇女为本”的忠实执行者。
让我稍感意外的是,林楣的书面语言也贯穿了口语之风,洋溢着明快诙谐的节奏感,不枝不蔓,利落爽快。那种经过提炼的短句型口语,特别接地气,全无一般女性写作者的文艺腔。
在我看来,能不能把冗长的书面语肢解、截短,是考验修辞的第一道门槛;也几乎就是考验一个人语言前途、乃至写作前途的第一道门槛。
面对张竹这样一位公安老校长、老教育专家,文集组织者专门安排了一位老作家操刀上阵,堪称相得益彰。陆幸生的文笔老道洗练,善思明断,字里行间透出一股硬朗之气,兼具哲理的明晰通透。
孙建伟“借用大事记的叙事条目进入郁羚的信访故事”,其聪明之处不仅在于巧用了一种叙事结构,而是真正把信访的一地鸡毛,写成了大事要事,写出了视百姓为天的一种理想主义执政观。
以结构巧解书写难题的,还有方培笔下的胡长枝。传主的自述和作者的旁白,轮替出场,矫揉组合,其夹叙夹议的互动方式,具有纪录片式的画面感。
巧合的是,需要在结构上煞费周章的,两位传主都是女性,从事的工作一为信访,一为社区。至少从表相上看,这样的公安专业未免婆婆妈妈,很难彰显英雄气象。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两位作家小技略施,螓首蛾眉下的巾帼本色顿时逼退须眉。
还有章慧敏的绵柔缱绻、范晋川的淡定稳健、曹国柱的质朴沉着,也都是各擅胜场。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奥妙不同。莫言曾经放言,他的小说常用字不超过区区3500个,但其中的吊诡奇魅却汪洋恣肆,独步昆仑之巅。这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文学观,也是这部传书中许多作家一致的雅好,生生照亮了一群杰出警察的肖像走廊。
世界各国都有警察,警察制度是所有文明国家最基本的制度安排。“人民乃父母,稳定是天职”。听命于国家,服务于人民,不仅是中国警察的最大政治,也是全世界警察的共同使命。这就决定了传记文学范畴内的中国警察,必须以正能量出现,必须以歌颂为基调。这是本书的亮点,也是难点。毋庸讳言,由于取向单一,传主类型单一,难免会使写作受到制约,作品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不得不有所紧缩。但是,生活的土壤毕竟肥沃,人性的饱满何尝式微,如果我们的采访再投入些,观念再打开些,消化多种审美元素的胃口再强力些,突破并非没有可能,即使在单一价值取向的规定下,作品的重复感和单调感也将得到最大限度的克服。
托马斯·卡莱尔曾经亟言:“社会是建立在英雄崇拜的基础之上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此言不谬。我们正是追慕并追随着大大小小的各路英雄,怀揣英雄主义情结,从历史的昨天走到今天。无论是在岁月的巷道里寻找,或者在现实的界面中发现,英雄书写都是为满足这样的社会需求而提供的文化反哺,有大德存焉。
注:《警魂之光》由上海市公安局老干部处和公安书刊社联合编辑,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