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抽签 执行禁舞
1948年初,冬日的一个上午,林森中路(今淮海中路)、马当路口的国民党上海市社会局会议室里,气氛冷峻。第一期停业舞厅二分之一的抽签仪式将在这里举行,比原定下午三时举行的抽签时间提前了五个多小时。到会的有市党部、警察局、财政局、总工会、参议会等机构的代表,会议由衣冠楚楚的社会局局长吴开先主持。逆光而坐的他面色青白,给人以森然之感,仿佛在主持一个丧礼。
20世纪初,从西方传入中国的交际舞,开始受到上海一些常和洋人来往的达官贵人的欢迎和仿效,跳舞之风,在一些交际场合中逐渐蔓延,营业性舞厅于是应运而生。二十年代,上海最早的营业性舞场是开设在西藏中路宁波同乡会隔壁的“黑猫舞厅”,由职业舞女伴舞,每次三元。此后,营业性舞厅逐年增加,竞争激烈,舞资遂变得十分低廉,为招舞客,还奉送茶茗、点心。抗战时期,“孤岛”上海百业萧条,只有舞业蓬勃。抗战胜利后,手持美钞的盟军大兵和兜里装满“劫(接)收”来的法币、黄金的“重庆客”,百无聊赖,穷奢极欲,不约而同地要找一个寻欢作乐的场所,舞厅业于是更加腾达兴旺。
舞厅增加,自然舞女也要增加。1946年6、7月间,警察局曾办理过一次舞女登记,职业舞女已达3300余人,年龄一般在16岁至24岁左右,正是青春妙龄时光,30岁以上者甚少。职业舞女大多因家庭经济困难才出来谋此“货腰身涯”,其中不识字的为多,有中学程度的已属凤毛麟角。她们先到舞艺传习所或跳舞学校学跳舞,十天半月后懂得几种步法,就正式“下海”。除给舞客伴舞外,舞女还要陪坐,即所谓“坐台子”,计时受费,一般20分钟,若是舞女有空或遇熟人,也可超时多陪,若是其他舞客招呼,有不到20分钟就离开的,即所谓“转台子”。
舞女的收入通常以舞票为主,同舞厅老板拆账分成。最红的舞女可得十之七、八,一般的可得十之五、六,最差的下等舞女被人称为“阿桂姐”,收入最可怜,弄得不好还要“吃汤团”,不名分文。舞女同老板拆账后,还要向“舞女大班”纳贡,往往被截留二、三成或更多。尽管遭此层层盘剥,舞厅在,舞女生计尚存;舞厅不在,则舞女无以生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上海舞业自开始以来虽历经沧桑,然而遭此毁灭性“禁舞”打击的,却属首次。
这次,国民党中央行政院节约督导委员会之所以建议当局禁绝全国营业性舞场,表面目的是“整饬纪纲”,杜绝所谓“妨碍节约,有伤风化”的奢靡浪费行径,扭转当时因内战引发的经济危机,服从所谓“戡乱建国”的需要。而据当时的国民党上海市市长吴国桢事后回忆,禁舞纯属一场闹剧。盖因当时国民党行政院副院长王云五的公子在上海一家有歌舞助兴的餐厅里,同一舞女过从甚密,以至堕入爱河不能自拔,扬言非此风尘女子不娶,王云五阻止不成恼羞成怒,竟以中央政府之名义颁布禁舞令,意欲釜底抽薪,泄私愤于无辜。
1947年9月,国民党中央“禁舞令”正式下达全国。台湾、浙江、福建、河南、湖南、北平、南京、汉口、沈阳、天津、广州、重庆等省市的营业性舞场先后停业。青岛除保留两家供盟军所用的舞厅外,其余均遭停业。上海因营业性舞厅较多,可稍有例外,决定分期查禁,但至迟不能超过1948年9月,届时必须查禁完毕。而今天的日历,刚刚翻到1948年1月31日,禁舞便开始了实质性启动。
一个华丽、硕大的花瓶端立在社会局会议桌上,瓶内藏有标着上海29家营业性舞厅名称的纸签。第一期禁止舞厅预定为14家,先禁还是后禁,全凭运气。每年圣诞前后至次年春节,是舞厅营业的“黄金时期”,眼下正是舞厅老板“捞一把”的时候,既然“禁舞”大势已定,那么能拖一天是一天,早禁自然不如晚禁。
上午10时,抽签开始。吴开先将手伸入花瓶,他的手指摸到哪14家,哪14家的饭碗就先砸:1张、2张、3张……
抽签揭晓,第一期禁业舞厅有:米高美、维也纳、百乐门、大都会、丽都、仙乐、大华、新华、立德尔、远东、中央、伟达、高峰、新都会,这14家舞厅限于3月底停业,其余15家,除一家改为妓院,则限于9月底停业。
中午12时左右,上海舞厅业同业公会理事长孙洪元接到通知,匆匆赶往社会局。该局第10课课长陈萧向他出示了抽签结果。孙洪元双眉紧蹙,默读良久,长叹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按舞业公会事先同社会局达成的默契,抽签应于下午3时举行,并保证所有大舞厅均不在首批禁舞之列,以免舞女猝不及防,失业过多,造成社会问题。不料吴开先言而无信,不仅突然提前抽签,而且首批停业舞厅中一流大舞厅近半数。孙洪元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舞业聚会 群情激奋
当日下午1时,全市除改妓院的国联舞厅外,其余28家舞厅经理、职工、舞女4000余人冒着凛凛寒风云集南京西路、江宁路口的新先林舞厅。新先林园内一时间人潮汹涌、群情高涨,墙上贴满诸如“制造失业,谁辞其咎;通良为娼,于心何忍”之类的标语。这次集会,原先是舞业公会针对预告的抽签时间同步安排的,以期对抽签施加压力,不料却成为“马后炮”。社会局提前抽签的消息适此传来,舞业职工辗转相告,惊呼“上当”,个个怒发冲冠,情绪对立。
大会首先推选孙洪元和舞厅职工会理事长唐宗杰、职工会常务理事胡运源、维也纳舞厅红舞星金美虹等人组成主席团,推举维也纳、米高美舞厅老板郑炜显为顾问。随即,西装革履的孙洪元对着麦克风,以极具蛊惑性的言论慷慨陈词:
“诸位,社会局未下通知提前抽签,实为不合理!宪法规定人民有选择职业的自由,规定政府发布之令与宪法抵触者无效。政府所称舞场妨碍节约、有伤风化均无道理。‘禁舞令’一旦实施,本市将有数万人失业,我舞业同人决据理力争,要求政府收回成命!”
孙洪元话音未落,人群中即有人领头高呼,“反对抽签!我们要吃饭!”于是全场响应,呼声震耳,历时1分钟。
唐宗杰等人亦相继登台演说。
“华都”舞女陈雪莉不邀自来,对着麦克风以颤抖的话音说:“我父母都已风瘫,一家老小都靠我伴舞过活,如当局实行禁舞,我只好登记改业做妓女。”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呜咽起来。跺脚疾呼“难道非逼我出卖灵魂当野鸡吗?!”
闻听此言,众舞女悲不能禁,台上台下,涕泪涟涟。
市商会代表随后登台,疾声宣布:市商会的立场是同情舞女的,所以上午没有派人出席抽签仪式……受此鼓动,会场气氛更趋激昂。
2时40分左右,新仙林园外忽然传来警车的长啸声。警察局派出的“飞行堡垒”,以维持秩序为由驰临现场。手持警棍的警察接踵布防,沿南京路、江宁路来回巡行,横眉立目,虎视眈眈。
立时,园内秩序大乱,情绪愈加对立,纷纷要求去社会局请愿。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点点火星,只待稍加凝聚,即可轰然爆炸。
怒捣社局 横遭弹压
下午3时30分,数千舞女、乐师、职员,分乘数十辆卡车,陆续抵达林森中路(今淮海中路)社会局门口。社会局前空场顿时被堵得水泄不通。写有“禁舞两条路:职工饿死,舞女卖淫!”字样的标语,纷纷刷上墙头。警察们也乘“飞行堡垒”尾随而至。
此时,二楼会议室里,吴开先正会同市参议会议长潘公展、市商会理事长徐寄顷、以及总工会、同业公会、工人福利会的代表多人一同举行劳资评议会。会议未届半程,忽闻楼外汽车声、口号声纷起,间有指名道姓要吴开先接见请愿代表的呼喊声。吴开先凭窗而望,脸色瞬时变得铁青。他起身离席,急步走到会议室门口,“咔嗒”将门落了锁。会议不得不暂时中断。
楼外空场上,数千人皆面北而立,怒向社会局大门。孙洪元及舞业公会总干事朱永明等人均到场,站在人群外观望。俄顷,人群中再度爆发口号声,响应者此起彼伏。但吴开先始终不肯露面。人群推推搡搡向社会局大门逼近。“飞行堡垒”上的警察见势不妙,急忙冲上台阶,欲将人群拦阻。殊料这样做恰似火上浇油。人群怒不可遏,蜂拥上前,战端于此起焉。一个戴皮手套的小个子男子,率先抡拳向身旁警察的门面砸去,“噗”的一声,当即见红,两柱鼻血游蛇般夺路而下。其他舞女、职工手持旗帜、竹片,瞄准警员,上下左右猛击横扫。“嗳约……哇啦……”,警员们纷纷掩颜惨叫、跌仆倒地。人群趁势轰上,冲进大门,沿左右两路扶梯,直闯二楼。以小个子男人为首的一路,手抓椅凳,逢门便砸,逢物便捣;另一路人则将会议室围住,捶得大门“嘭嘭”山响。
门内众官僚闻声失色、呆若木鸡。惟潘公展于情急之中尚有余智,急操起电话欲同警备司令宣铁吾通话。
然而为时晚矣,只听“哐啷”一声,会议室玻璃门已被硬物击碎,众人破门而入,劈头夺下潘手中的电话。潘的侍卫陈子云,忙摇手表白:“诸位,不要误会,不要误会,我们不是社会……”话音未落,脑后已挨了一椅腿,顿时软瘫在地。潘议长也被一舞女攥紧双手,动弹不得。另一舞女端起痰盂,狠狠地掼在会议桌上,飞溅的痰迹污液,悉数飞向徐寄庼花白的眉宇间。公用局长、人称“赵板斧”的赵曾钰的一副宽边眼镜也在混战中不翼而飞……
倒是吴开先的头子更活络,趁潘公展打电话之时,他已在下属的引导下,从另一扇小门窜出了会议室。他气喘吁吁地一面跑,一面连呼:“王云五害我,王云五害我!”钻进隔壁的地政局,溜之大吉。
40分钟后,市警察局机动队闻讯赶到,手持铁盾、警棍,威风凛凛杀入人群。
随后,市警察局骑兵巡逻队也狂奔而来,铁蹄所踏之处,溅起一路哭嚎。
市警察局“飞行堡垒”倾巢而出,嵩山分局所有警察奉命而到……
林森中路交通中断,行人却步。
一辆福特牌小轿车被砸得机件尽毁;社会局内柜倾椅折、遍地狼籍,电灯电话,无一完整;一个被人踢中睾丸的警官,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请愿人等虽号称数千,但其中纤弱舞女数量近半,其余男性皆手无寸铁,岂是虎狼般警察的对手。混战到下午6时,在亮晃晃的刺刀的逼迫下,舞女职员已被圈入社会局劳工处内,陷入重围。
暮色中,淞沪警备司令宣铁吾、警察局长俞叔平,在大批军警簇拥下,来到现场。“飞行堡垒”打开大光灯,直射被围人群。圈内男女分性别而列,凡身上有血迹破损者,一律逮捕。社会局三名仆役,受命指认首先动手者。
社会局第四处处长袁文彰惊魂未定道:“要寻那穿红旗袍、脸上有麻皮的舞女,伊顶凶!”
嵩山分局局长宋廷均在一旁附言:“有麻皮的山东女人,凶来!”
漏夜审讯 监舍爆满
当晚,共有30余名舞女、40余名警察受伤,相继被送往广慈、南洋和警察医院等。其中新都舞厅舞女金英因用剪刀剪电线而负重伤,警察方面也有被击破脑壳而伤重不能言语者。所幸双方皆无死亡。
宣铁吾待动乱稍事平息,立即传讯了当场羁押的孙洪元。
从社会局厨房一角落中被警察搜捕出来的孙洪元,此时衣襟凌乱,面色苍白,颈下领带不翼而飞,下午演讲时的轩昂气度荡然无存。此人原系舞场小郎,后出任国泰大戏院稽查,因生性玲珑、善于钻营而受到舞业龙首郑炜显的赏识,从此一帆风顺,先后创下米高美和维也纳两家舞厅,遂与郑炜显共执舞国之牛耳,称亨于舞海之上。此人腰缠万贯,藏娇金屋,极其富有。家中所有房间皆置电话分机一部,与家具漆为同一色调。这在40年代的上海,当属非一般的奢侈。日伪时期,盟军对日禁运,英国凡立丁在沪绝迹,惟其所穿长衫,均为正宗英国货,惹得一帮大亨们眼馋。老蒋禁舞,对他不啻于刀剜心头肉,穷途末路之际,与郑炜显共同策划了这次请愿,企图迫使当局知难而退,收回成命。他原准备请愿不成就鼓动舞女们绝食,孰料为生计所迫的舞业职工们竟然大打出手,捅了马蜂窝,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宣铁吾那阴森森的目光,如毒蛇口中的信子,嗖嗖地舔上他的脸颊;吴开先牙关紧咬,根根蚯蚓般的青筋爆出额头……眼前的一切,使孙洪元不寒而栗。于是,无须多费口舌,他便乖乖地提供了请愿代表和大会主席团的名单。
三名舞女代表:维也纳的金美虹、扬子的孟燕、百乐门的孙芝敏,马上被揪出人群。金美虹争辩:“我没有动手。”话音未落,就噼里啪啦挨了一顿警棍,打得她嘤嘤而泣,不敢吱声。
当晚,舞业一方,共有727人被当场逮捕,其中111人被解往四马路(今福州路)警察总局关押,其余分别解往黄浦、嵩山、蓬莱、卢家湾、常熟、老闸等分局。沪上各警局的监舍顿时爆满。
朝野震惊 舆论哗然
“131”禁舞风潮,使正在休养中的国民党上海市市长吴国桢倍感震惊。须知,就在48小时以前,他亲往同济调解学潮,刚刚挨过大学生的一顿饱揍,被打得鼻青脸肿、脉损筋折,至今寒热不退,不得不抛开案头大量公务,抱病卧床。大学生精力过剩,天性好斗,似乎尚可理解,但纤纤舞女也进入夸勇之列,实难理喻。可见民心之向背。照此下去,党国江山还有几天可保?如此悲观的命题,能不令这位曾担任过蒋介石私人秘书和宣传部长的前留美博士忧心忡忡。
2月1日凌晨,吴国桢在寓所要通了南京长途,直接与行政院院长张群通话。窗外,曙色未明,万籁俱寂。说起舞女闹事这一节,话筒中传出张群浓重的四川口音:“啷个又闹事!抓住为首分子,定要严惩不贷……”
严惩不贷?谈何容易。弄得不好,会激发更大事端,岂不莽撞?吴国桢放下电话,呆呆地凝望着瞳瞳夜色,辗转踌躇。
“看报,看报,请看舞娘暴动!”天亮了,大上海在报童的叫卖声中苏醒过来。升斗小民们揉着惺忪的双眼走出陋室,从兜里掏出几张乱糟糟的纸币买回报纸,然后就着刚出炉的大饼油条,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中央日报》社论:“继同济学潮之后,昨天下午突又发生舞业职工、舞女捣毁社会局事件,狂悖暴乱,骇人听闻!”
《正言报》载文:“数千舞界男女,竟将社会局捣毁一空,使整个社会为之震惊。”
《中华日报》专论:“这次政府发动禁舞,理由一是时属戡乱,二是节约。把戡乱和跳舞连在一起,我觉得好笑。”
《铁报》慷慨陈词:“何必将人民逼上饥饿线!为政以暴,以暴抗暴,自是必然。”
《东方日报》声称:“社局损失共计五十亿元(法币),堪称浩大,”
《新闻报》:“何必禁,不该打!”
……
2月4日,合众社从南京传来电讯:“蒋主席对上海最近上海一连串暴动甚表关切,曾召社会部长谷正纲与国防部副部长郑介民商谈”云云。
铁栅囚窗 警局掠影
掠影之一:
冬日的斜阳,艰难地超越四马路市警察局高耸的围墙,向拘留所的铁栅中投入一线微弱的温暖。100多名肇事男女羁押在此,席地而坐。舞女们莺语轻声,脸上的霜花早已褪尽,露出贫血的本色来。从1.31至今,她们已两天两夜未进水米,一个个饿得东仰西歪,有气无力。
下午4点,警察局侦缉科搞来400副大饼油条,送进拘留所。平日里吴侬软语,柔弱妩媚的舞娘们,此刻早已把修炼到家的嗲功抛往九霄云外。只听一声吆喝,纷纷扑向箩筐,拼命大嚼起来。
亲睹此幕的《小日报》记者,感慨万端:“民以食为天,自古盖莫能外焉!”
一个名叫俞志琴的舞女蜷缩在屋角,向壁而泣,并不上前拼抢。原来她的幼儿尚在哺乳期内,两天来双乳奶胀,肿痛非常,而家中幼儿无乳可咂,嗷嗷待毙。她几次恳求恩准哺育,均遭警方拒绝。
掠影之二:
位于蓬莱路上的蓬莱分局,抗战时期曾被汪伪警察局和日寇沪南宪兵队所盘踞。办公楼后面,有一座四面临空的水泥钢骨拘留所,兽环黑扉,阴冷潮湿。肇事者男100多人,女50多人被关在这里。男左女右,分室禁闭。天寒地冻,一群男女蜷缩在水泥地面上,个个冻得嘴唇乌紫,腿脚僵硬,不得不做些狐步舞、踢踏舞之类的动作,借以取暖。
一个叫王美美的舞女,期期艾艾地对警员申辩:“臭虫咬我一口,我都没有胆量把它掐死,怎么会打警察?”还有舞女哭诉道:“我去请愿,是怕不去要罚300万元钱,还会失业,家有病母弱弟,不敢不去。现在病母不见女儿回家,说不定会出事的。”说罢泣不成声,身旁女伴陪着一起落泪。
掠影之三:
从2月1日下午开始,市警察局侦缉科带着目击者多人,次第驰往各警局指认肇事者,共认出109人,全部押往总局审讯,其余618人,于2月2日早晨开始具保交释。
交释之日各警局门前人声嘈杂,热闹异常。一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青年,提一斤高级饼干、一盒巧克力,对门岗声称来接人,却只知道那舞女的艺名叫“黛林”。无奈警局不以艺名造册,“黛林”者自然无从查找。门岗再问“黛林”的真实姓名,那青年嗫嚅道:“听她姆妈叫她‘阿囡’。她左鬓角有个小红痣,很好辨认。”门岗讥笑道:“我总不能一个个撩舞女的鬓角检查吧。你们到底什么关系?”青年的脸色顿时涨得绯红,低声答一句:“表兄妹。”转身匆匆逃去。
经审讯,警方认为,舞女之代表金美虹、孟燕、孙芝敏,纯系文化程度较高、能言善变,而被推为出头椽子,不足以夸勇斗殴,掀发暴乱,亦可具保释放,监外候审。
2月4日,上海突降鹅毛大雪,三代表冒雪而归,回到扬子舞厅。至此,除37名重大嫌疑者延长羁押一周外,其余均获释。
掠影之四:
既然舞女们均否认率先动手,那么动手者何谁?
舞女们招认,都是舞女大班所为。
舞女大班是介于厅主和舞女之间的一个阶层,原先或是混迹于青红帮的打手,或是被上海人讥为“小投卵”的准流氓。舞女大班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抱台脚”专家,对舞女起保护作用,万一有人在舞厅滋事,便出面“叫开”,即予以调解或轰赶,有时免不了施以拳脚。还有一种以替舞女牵线“坐台子”为拿手戏,纨绔子弟要靠他追蜂逐蝶,货腰女郎要靠他们搭识阔佬,舞厅所需舞女,也要靠他们介绍引入。这些舞女大班多方盘剥,许多下等舞女为巴结他们,常常以身相许。他们吃舞女,用舞女,赚舞女,最后还要玩舞女。一旦禁舞,岂不绝了生路,故而格外奋勇。
2月2日,羁押在江宁警局的伟达舞厅女大班孙弟弟,被6名警员指认为踢伤警员睾丸者,当即被押往总局审讯。同时被带走的,还有据称是胁迫舞女请愿,首先大打出手的小个子。他是圣太乐舞厅大班,名叫朱非。
仙乐斯舞厅大班辛松存,事发当天潜逃无踪,警方经半月侦寻,发现他藏身妓院。2月14日,4名化装成嫖客的警察跟踪到会乐里新都妓院,趁其与妓女在床上云雨正酣之时,一拥而上,赤条条擒获归案。
危言耸听 自相矛盾
舞潮案令当局万分紧张。2月8日,国民党中央行政院节约督导委员会主任委员、青年党政委蒋匀田晋见蒋介石后,赶到上海,再弹“全国饥饿,上海跳舞”,与戡乱建国极不适应的老调,斥责吴开先禁舞不力。三青团上海市委素与吴开先不合,趁机发难,指责吴开先玩弄阴谋,惹发事端。
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任委员方治,要求军政当局,彻查所谓幕后野心分子,绳明国法,处以极刑。
吴开先腹背受敌,度日艰难,为摆脱干系,更是出语惊人,此案“显系共党有组织之动”。下令解散舞业公会,派员另行改组。是日,警察局出动大量“飞行堡垒”,强制执行这项命令。
宣铁吾2月2日召开警备司令部及市郊十县紧急联防会议,确定所谓冬防原则:1、会剿,2、联防,3、清剿,以保本市安宁云云。
然而延至3、4月份,事情的进展,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刚刚成立不久的市参议会人权保障委员会,应舞女们聘请的15位律师要求,引用人权保障法规,向市参议会提出申请,干预此案。对社会局提前抽签、吴开先迟迟不与请愿代表见面、事发后警察局无限期羁押涉嫌人、舞女大批失业、以及乱扣红帽子等问题,纷纷提出质询。3月4日,市参议会通过暂缓禁舞的提案,呈南京核准,
舆论界亦纷纷援手,对禁舞冷嘲热讽、嗤之以鼻。
国民党中央内部各派系也趁机互相倾轧,争权夺利。行政院若干委员对禁舞屡表非议,连社会部长谷正纲,也假惺惺地对舞女们表示起同情来。
3月31日,南京复文到沪,奏准市参议会提案,同时收回禁舞成命,所有舞厅照常营业。
纤钎弱女竟然改变了堂堂政府令,舞界同人,闻讯莫不欣喜若狂。
法院宣判 悬案终结
事既至此,倒使专为查究“共党操纵舞潮”而设的特种刑事法庭好不尴尬
3月17日,特刑庭接受了由警察局转来的移送书后,对朱非等大班严刑逼供,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仍然查不出共党的蛛丝马迹,不得不认定此说纯系子虚乌有,无法构成“戡乱时期危害国家紧急治安罪”,属普通刑事案件,遂再度移送地方法院检察处处理。
1948年7月23日下午,骄阳肆虐,酷暑蒸人,轰动全国的舞女风潮案,在反复纠缠了半年之后,正式由上海地方法院开庭宣判。
浙江北路191号法院门口,法警林立,气氛森然,众多被告家属鹄立院中,翘首以待。旁听席上,挤满证人、各报记者和部分持有旁听证的家属。被告聘请的15位男女律师,身着黑色法衣,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2点整,铃声骤起,二庭庭长钟显达摇着肥胖的身躯升堂就坐。被告共计73人,鱼贯而入,济济一堂。其中蓬首垢面、面露菜色者有之,飞机其头、光彩照人者有之。但仔细寻望,均为一些小角色。舞业龙首郑炜显事发后根本就没进过一天班房,孙洪元虽然被关过几天,但也只是虚惊一场,早在2月10日就已开释回家。倒是唐宗杰、胡运源担的干系多一点,但也在公诉前被免于起诉,无罪释放。现在,窃国者昌,窃钩者诛的命运,将落在一帮货腰女郎和流氓大班的头上。
钟显达宣判的判决书洋洋数千言,无法照录,仅摘其要者:
罪犯朱非,首谋公然聚众,施强暴胁迫,处有期徒刑4年;从谋曾志刚、辛松存等,处有期徒刑3年6个月或1年不等;沈妹妹、谭佩娥、俞志琴、孙芝敏、孟燕、金美虹等,损毁公务人员职务上掌管的文书物品,处有期徒刑5个月;金英处有期徒刑个月……
73名被告,其中被判有期徒刑的57人,缓刑10人,无罪开释6人。
宣判未了,几个年幼舞女便大放悲声;旁听席中,众家属纷纷拽住唐宗杰,有的索女,有的要儿,被法警呵斥,才勉强松手。随后,一干人犯,统被押往思南路看守所羁押。
浙江路一带,观者如堵,猩红色的“飞行堡垒”拉响凄厉的警报,撕开人群,一路长啸而去……
(姜龙飞)